加上《温故一九四二》,刘震云和冯小刚合作过三次,并且这三次对冯小刚而言,都具有重要意义。于是作为亲历者,在“温故冯小刚”的路途中,刘震云的观察、感受与评价,就尤其有价值。
文 唐骋华 图 资料
刘震云的“脱轨”
《温故一九四二》在刘震云的创作历程中显得很特别。它完成于1993年,此前他写了《塔埔》《官场》《一地鸡毛》,此后还将写《手机》《我叫刘跃进》《一句顶一万句》,清一色的小说,唯独这篇仅四五万字的作品属于“非虚构”。
除了题材,更显著的区别是内容与风格。《一地鸡毛》《手机》都被冯小刚改编成影视剧,戏谑、讽刺、夸张,带点痞子味,由此塑造了“冯氏喜剧”的典型特征。《温故一九四二》不同,刘震云将笔触直接伸向1942年的河南大饥荒现场,虽也有调侃,却多为压得人笑不出来的黑色幽默。难怪他说这部作品“不在我日常的写作渠道里”,顿了顿,他接着强调,“也不在我的写作体系里。”
把刘震云拖出常轨的是钱刚,原《中国减灾报》执行编委、现香港大学新闻及传媒研究中心研究员。1990年,钱刚计划写一本中国近代灾难史,搜集了20世纪中国的100个大灾难。有一天,钱刚跟刘震云聊到了1942年河南大饥荒,说饿死了300万人。后者吓了一跳,“我自己就是河南人,居然从没听说过!”钱刚又告诉他,这场灾难导致的死者,三倍于奥斯维辛集中营。刘震云被深深震撼了,“可怕的还不是灾难本身,而是遗忘。”
不过当刘震云回家乡调查后又觉得,民众的“遗忘”是不应苛责的。他问过很多老者,包括外祖母,他们总是几经提醒才想起1942年。这并非由于他们忘记了灾荒、忘记了因此丧命的亲人,而是,“饿死人的年头太多了,你到底说的哪一年?”
刘震云很快意识到,探访亲历者远不如翻阅当年的报纸、史料来得详实、准确。他钻进图书馆,查阅1942年的《中央日报》《大公报》《河南民国日报》,泡进档案馆查延津等县县志。白修德、谢伟斯等外国人的一手报道也提供了诸多细节。
经广泛而深入的调查研究,刘震云得出了结论:旱灾还不是饿死人的主要原因,战争、国际局势、当局的态度和应对方式才是。“那一年发生了许多重要的事:斯大林格勒战役、甘地绝食、宋美龄访美、丘吉尔感冒……相比之下,河南灾荒太小了。”
冯小刚的“回归”
将《温故一九四二》拍成电影的是冯小刚,并不太令人意外。从《集结号》《唐山大地震》起他就在转型,力图超越“贺岁片导演”的框框。但刘震云认为,真要说转型,那得从1993年算起,甚至都不能叫转型,而应称作“回归”。
1993年,正是刘震云调查和写完《温故一九四二》的时候。说来也巧,就在那一年,由王朔引介,他与冯小刚相识。掐指一算,两人皆生于1958年。翌年冯小刚、王朔、彭晓林合开“好梦公司”,《一地鸡毛》成了该公司第一部公开放映的电视剧。
王朔最看重的其实是《温故一九四二》,并推荐给了冯小刚。后者看完后激动了,诚恳地表示:“如果你信任我,我想把它拍成电影。”但刘震云婉拒了,“我再想想。”后来他坦言,回避的主要原因是不知道如何把这个“非小说”写成剧本。
刘震云正式托付要到2000年。那年元旦到冯小刚家喝酒,随后郑重地说:“我把《温故一九四二》交给兄长了。在这件事情上,我愿意和你共进退。”
奇怪的是,此前冯小刚因公司运作不顺利,急速转向,靠《甲方乙方》《不见不散》《没完没了》《一声叹息》等片奠定了在商业电影领域的地位。刘震云呢,完成了浩繁的“故乡三部曲”,获得了茅盾文学奖。
连冯小刚本人都纳闷:“为什么是我?”刘震云不愧为“中国最绕作家”,答道:“我们确实有几个优秀前锋,但已经冲到了底线,要想进球,最好把球传给正从中场启动的队员。我看到冯老师正从中路插上,球就传给你吧。”
冯小刚接到的不只是球,还有踢球理念。刘震云给他“洗脑”,说创作剧本有两种方式:一是一群聪明人坐宾馆里搞“头脑风暴”,想很多聪明的桥段;二是笨人笨办法,靠两条腿,到现实中找故事。刘震云拉着冯小刚重走当年灾民的流亡路线、日寇侵略河南的路线,及蒋介石的活动路线,边走边采访。2005年,两人“复盘”了一遍。
其间,冯小刚又拍了几部商业片,也持续尝试着转型。刘震云则做过《手机》的编剧,一句“做人要厚道”的台词,红遍大江南北。但两人都不曾忘掉《温故一九四二》,王朔还安慰冯小刚:这片子要是赔本,我再写个喜剧帮你赚回来!2011年,电影终于开拍。
《非诚勿扰2》里有一串与剧情无关的抒情镜头,外界解读成“冯小刚中年危机”。刘震云却说,早在2002年一起写《手机》剧本时,他就感到了变化。“他从前喜欢嬉皮士打扮,但拍《手机》时开始穿正装,像知识分子,走路慢了,说话也慢了。”人到中年的冯小刚渴望转变,恰好拈出了刘震云的“脱轨”作品,借此,他回到了好梦开始的地方。
对话
Dialogue
冯小刚是一个有见识的导演
生活周刊:冯小刚第一次提出想把《温故一九四二》拍成电影的时候,你为什么没答应?
刘震云:当时我说再等等,我们的认识水平可能还没到那个高度。但我真正顾虑的是小说和电影是完全不同的艺术形式,何况“温故”还是调查体,不像小说那样有具体的人物、故事、情节,有起承转合,这怎么拍成电影呢,我想不清楚。我用了八年想明白了,那就是“态度”——灾民是如何应对死亡的?当局呢?国际上呢?态度背后是国民性。抓住了这一点,电影需要的人物和情节就能铺开了。
生活周刊:但是开专家论证会,所有人都说这不可能拍成电影。拿去申报、审批,据说在立项阶段就被驳回了三次。那么坎坷,冯小刚为什么还坚持拍?
刘震云:因为他有见识,他认识到了我们这个民族面对死亡时的态度,是值得探讨的。把见识坚持下来,对冯小刚来说特别不容易。首先,他必须坚信自己是正确的。其次,他完全可以继续拍《一地鸡毛》这种片子,轻车熟路还赚钱。但他没有。第三,从小说到电影、从申报到立项、从开拍到通过审核,事先看起来似乎都不可能,可是我们做成了。
生活周刊:这是你跟冯小刚第三次合作吧,说一说感受吧?
刘震云:我跟他合作很愉快,学了不少东西。冯小刚自己写过剧本,在细节和节奏的把握上甚至超过很多作家。另外,冯小刚既能把电影导演好,也能把生活导演得好,剧组百来号人,他能把各方面都协调好,不简单。
生活周刊:请用一句话评价冯小刚。刘震云:一个有见识的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