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下旬,诺贝尔委员会终身评委、著名汉学家马悦然,带着他翻译的特朗斯特罗姆(2011年诺奖得主)作品,来上海和读者分享。虽然行程早就安排好了,但由于正当莫言获本年度诺奖的大热点,马悦然此行备受瞩目。他的一些言行,也被放大以至于扭曲。其间,生活周刊记者多次与他接触、交流,看到了“另一个”马悦然,一个被大众视野所忽视的马悦然。
文l 唐骋华 叶佳妮 图l 资料
马悦然,1924年出生,瑞典汉学家,瑞典文学院院士、诺贝尔文学奖终身评委,高本汉的学生。
他最先将中国的古典名著《水浒传》《西游记》译为瑞典文,也译过沈从文、鲁迅,以及李锐的小说和北岛的诗。他对中国的情感难以言语,以至于他用中文写作了散文集《另一种乡愁》
他的上任和现任妻子都是中国人。
马大嘴:被忽略的和被放大的
“好了好了,我明白了。”马悦然向妻子摆摆手,示意她不必插嘴。在上海的几天里,马悦然接受采访、做讲座与读者交流,其间,这个手势重复了好几次。
因耳朵不灵便,面对抛来的各种问题,他偶尔会茫然无措,此时,他的第二任妻子陈文芬就充当起“二传手”,重新组织语言转告他。他呢,往往听了半截便温和但固执地打断,意思是自己能行,无需复述。听众随即发出善意的笑声,他们被马悦然孩童般的认真和倔强感染了。要知道,这个瑞典老头已88岁高龄。
如果你没有和马悦然近距离接触,而只是依据媒体、网络提供的信息,或许会拼凑出另一个大相径庭的形象。
从抵达上海的那刻起,马悦然的行踪和言论
就广泛流传,一举一动皆受瞩目。大众的热情当然不是缘于发现了他的魅力,而是“莫言获奖”的效应使然。身为唯一懂中文的诺奖评委,马悦然被视作莫言的幕后推手,他也不隐瞒自己对莫言的喜爱与推崇。于是乎,媒体见面会变成“莫言专场”,网络话题也围绕于此。其中最劲爆的,莫过于“山东某文化干部向诺奖评委行贿”,口水仗遂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寂寞了一辈子的马悦然就这样在88岁的年纪成为公众人物,并定格了所谓公众形象——趁首位中国籍作家获诺奖,来华捞利益,还不忘大嘴炮轰“丑恶现象”博名声。
其实马悦然的行程和演讲主题是早已敲定的,为“文景成立十年”系列活动的收官之作。他尽量恪守本分,谈诗歌、谈小说、谈翻译,那亦是他最希望分享的。当沉浸于文学世界,马悦然才真正令人惊艳。
他讲述和老舍、沈从文等老一辈作家的交往,评点李锐、曹乃谦等当代作家,他还拈出了连文化记者都闻所未闻的“优秀诗人”杨吉甫、王老九……他的学问和见闻让人意识到,这个年轻时就来四川考察的瑞典人,见过今天大多数中国人都未曾见过的中国。
可惜,如此精彩的马悦然在公众视野中是缺席的,取而代之的是诺奖评委、莫言推手、大嘴、既得利益者。记者目睹了他的一些段子被发酵、放大直至扭曲变形的过程,回头再打量,突然发觉,外界塑造的马悦然早已和“真身”脱钩。
马洋人:学习和见证
马悦然第一次来中国是在1948年,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年份。此前,他学了两年古汉语。
1944年,马悦然在乌普萨拉大学念拉丁文,偶然的,他读了林语堂的《生活的艺术》,对中国古代哲学产生兴趣。他跑到图书馆借来英文版、法文版和德文版的道德经对照着读,结果差别甚大。这怎么回事?马悦然灵机一动,向著名汉学家高本汉请教。“高本汉说只有一个译本还可以,就是我的!”读完高译道德经,马悦然决定从乌普萨拉“跳槽”到高本汉所在的斯德哥尔摩,拜师学艺。
入学前无住处,中央火车站大厅、广场和公园的长椅,甚至四路环行电车厢,都做过马悦然的“卧室”。“这些困难丝毫没降低我学习中文的兴趣。”
说来不可思议,给“菜鸟”上课,高本汉竟然从《左传》里选课文。但朗诵和阅读古文,激发了马悦然对中文的理解。“我发现中文是单音节的,可以用手指在桌子上敲出来,以便记住句子的长度。”热爱交响乐的他从中文里摸到了节奏和韵律,后来他把特朗斯特罗姆的诗翻成中文,更体认到“瑞典语的节奏和汉语相似,都是降调”。
24岁那年,马悦然穿越到现代中国,调查成都方言。彼时,他仅掌握了“哑巴古汉语”,话一句听不懂,更别提方言。马悦然是有语言天赋的,只用两个月,就粗通了西南官话,在四川、云南、贵州等地调查已不成问题。他入住峨眉山报国寺,开始搜集素材,并同寺里的小和尚混熟,被唤作“马洋人儿”。小和尚为“马洋人”挖来开满玫瑰的巨大灌木,捉来数百只萤火虫,一起放上漆黑的天空……
当年的场景依然感动着“马洋人”,他兴致勃勃地说了几句四川话。他尤其对江边的劳动号子印象深刻,那韵律太富有诗意了。
马洋人的工作并非平淡如水。1949年末,解放军尚未完全控制大西南。12月13日他写下日记:“今天早晨激烈的枪声把我吵醒了,穿上衣服之后,我到花园里去听跳弹飞来飞去。”此后作为亲历者或旁观者,马悦然见证了中国的沧海桑田。这是绝大多数人都无缘拥有的生涯。
马先生:学者和丈夫
1950年秋离开之际,马悦然已经把中国当作“第二祖国”,彻底迷上了中国文学。
“是什么如此吸引我呢?就说诗歌吧,从诗经到当代作品,中国诗歌有三千多年历史。八世纪,我的同胞还穿着熊皮在树林里过野蛮生活,唐朝诗人就在创作古诗、绝句和律诗。汉乐府、南北朝的山水诗、宋词、元曲也非常美。谁读过它们,谁就会爱上中国文学。”
马悦然还爱上了一个中国姑娘——成都学者陈可行的女儿陈宁祖。1950年7月,马悦然从广州拍了封电报回成都求婚,宁祖答应了,并由姐姐陪同赴广州。兴奋的马悦然每天早晨坐火车到罗湖桥,饿着肚子等未婚妻。十多天后,他们在香港举行了瑞典式婚礼。
回瑞典后,在方言资料的基础上,马悦然完成了硕士论文,不久获汉学博士学位。到1970年代,他已经是有国际性声誉的汉学家了。
马悦然努力向西方读者引介古汉语经典。1948年翻译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之后又译介了《诗经》《论语》《孟子》《庄子》等先秦诸子,翻译了《水浒传》《西游记》等古代小说。这也加深了他的理解,他的观点是:“我没有翻译过的作品就不算读过。”
1956年至1958年,马悦然重返中国,任瑞典驻华使馆文化参赞。他经常和陈宁祖骑着自行车,穿梭于北京的大街小巷,拜访文化名人、出席文化活动。当时马悦然的邻居是老舍,两家人结下了深厚情谊。数十年后,老舍的幽默感还让他念念不忘。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了解,马悦然认识到了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价值,陆续翻译了沈从文的《边城》《从文自传》,及闻一多、卞之琳、郭沫若、艾青等人的诗歌。
马悦然的关注是持久的,由此亲见或旁观了中国的建设、进步与动荡。改革开放后,“新时期文学”登场。他翻译了张贤亮的小说《绿化树》、李锐的短篇小说集《厚土》和长篇小说《旧址》。他还特别喜爱北岛、顾城、杨炼等“朦胧诗人”。
“宁祖对我帮助很大。她热爱中国文学,读得比我快,也知道我欣赏哪一类作品。她常常告诉我:这本书非常好,你非看不可!”1996年11月陈宁祖患癌症去世,为了离妻子的墓近些,马悦然搬到了乡下。
马评委:发掘者和推动者
马悦然的勤奋是众所周知的。1997年,余华等中国作家到斯德哥尔摩瑞典学院图书馆观摩,工作人员特意摆出马悦然的专著和译作,堆满了一张大桌子,而且还不是全部!余华从此对这老头敬佩有加。
马悦然最大的贡献是发掘了好些被人遗忘的诗人、作家。1979年他回成都探亲,岳父的老朋友送了一本杨吉甫的诗集。“很短,但是太好了。”马悦然把它们译成瑞典文、英文。他认为杨吉甫的小诗纯净、天真,最重要的是,这位1962年逝世的诗人“一直说真话,从不说大话,也不会说假话”。马悦然说,这样的诗人在天堂里会有一块云专门给他坐。
1985年,马悦然当选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两年后当选为瑞典皇家科学院院士。学术贡献是主因,另一个因素是,“诺奖评委里总要有懂中文的吧!”
由于这重身份,马悦然和中国的关系更趋紧密。他也不遗余力地将中国文学推向世界,编译了《中国八十年代诗选》《中国现代文学手册1900-1949》。他还大力引介李锐、北岛、余华、莫言、曹乃谦等当代作家,他们也因此获益,不少作品被译成了外文。马悦然曾为沈从文的逝世倍感遗憾,“他的名字连续五年都在候选人的名单上,最后一年铁定是他。可惜啊!”好在莫言获了奖,马悦然对中国当代文学的推崇得到了权威肯定。
2005年,马悦然和台湾媒体人陈文芬结婚,两人相差43岁,结缘于布袋戏。2012年10月下旬,穿着白色唐装、牵着妻子的手,马悦然抵沪讲演、交流。这次,他带来了由他译成中文的特朗斯特罗姆诗集《巨大的谜语》和自传《记忆看见我》。特翁是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不过,马悦然被提问最多的还是2012年诺奖得主莫言。
传言、争论阴谋论一般在他四周缠绕、扩散。但人们似乎忘了马悦然对中国文学长达60年的关注和推介,也忘了在高福利的瑞典,人们看重的东西与我们迥然有别——先不说瑞典学院院士的待遇,马悦然曾因翻译曹乃谦作品获过奖,奖金即高达10万瑞典克朗,他根本不缺钱。
对话
Dialogue
“我们认为莫言是一个好作家”
生活周刊:莫言获奖引起了很大争论,比如认为莫言的作品立场中性,缺乏批判精神。
马悦然:我读过莫言很多作品,也读过很多当代小说作家的作品,可以说,没有一个比得上莫言。我对中国和欧洲的媒体有一些意见。瑞典学院一公布莫言得奖,很多媒体就说他是中国作协副主席,是官员,他怎么能得奖?批评莫言的媒体一本书都没有读过,他们不知道莫言作品的质量就胡乱“开枪”,这让我非常生气。第二,我认为莫言敢于批评社会不公,别的人不敢。有些跑到国外去非常爱讲话的人,轻易地批评他,我觉得这非常不公平。
(陈文芬补充:马悦然在瑞典批评了瑞典媒体,他说要是你们都不读书,就断定一个作者不应该得诺贝尔文学奖,这是一种“知识分子的懒惰”。)
生活周刊:但人们会说,中国同样有很多优秀作家有资格获诺奖。
马悦然:诺贝尔文学奖不是世界冠军的奖,它只是颁给一个好的作家。世界上的好作家成千上万,但每年只能颁给一个,今年我们选的是莫言,他是一个好的作家。那好的标准是什么呢?文学完全是主观的,我不能说莫言是一个好的作家,我能说的是我们认为莫言是一个好的作家,所以颁给了他。
生活周刊:那您起了多大的推动作用,说服其他评委的过程是不是很激烈?
马悦然:每年的讨论都很激烈(笑),每个人一定要把自己的意思讲出来才进行最后的投票。但今年其实不太激烈,大家的意见比较一致。
生活周刊:作家本人会对你们产生影响吗?您曾说很多中国作家联系您,希望得到您的推荐。
马悦然:我每个月都会收到信和稿子,他们都给我寄来稿子,让我翻译成瑞典文,好让他们得一个诺贝尔文学奖。但他们不是真正的作家。有一个山东的文化干部,他半年之前不知道给我寄了多少信,送给我很多画、很多古书,我统统退回去了。他跟我说他钱是很够了,拿到诺奖后奖金留给我,名誉归他。但是,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作家、没有一个我读过的作家给我写这样的信。
(陈文芬补充:马悦然的意思是,中国有很多所谓的“干部作家”,和真正的作家不同。而那些真正的好作家,反而害怕跟马悦然见面。)
生活周刊:那您自己最喜欢莫言的哪些作品呢?
马悦然:中篇小说《透明的红萝卜》是莫言所写的最好的东西。《三十年前的一次长跑比赛》是幽默感很强的,还有《会唱歌的墙》和《姑娘翱翔》。《小说九段》也非常棒,他让我想起沈从文的短篇。后来和妻子合作写了100篇微型小说,就是模仿的《小说九段》。
生活周刊:不过您觉得莫言的长篇小说太长了。
马悦然:是的,像《生死疲劳》,前面80%非常好,到末了就不太够味了。那本书缩短一些就更好了。这是我自己的看法。
翻译家是“奴隶”
生活周刊:中国籍作家的获奖,是否意味着中国文学不再边缘化,走向了世界?
马悦然:中国文学早就是世界文学的一部分,达到世界级水平了。中国有很多非常优秀的作家,但是翻译成外文的著作太少了,在外国没有读者。莫言可能是中国译成外文最多的作者,所以莫言的著作对于推动中国文学为世界所认识,是很有帮助的。瑞典学院的前任常务秘书说,世界文学就是翻译,他说得很对,没有翻译就只有法国文学、瑞典文学、西班牙文学、中国文学,没有世界文学。
生活周刊:提到翻译,众所周知您翻译了大量中国的古典作品和现当代作品,其数量超过大多数汉学家。您为什么热衷于翻译?
马悦然:读到我喜欢的中国文学著作,我就很想翻译成母语。我觉得我对我的同胞有责任,把我自己欣赏的书译成瑞典文,让他们也能享受我所享受的文学。这是应该的。当然我能力有限,不能够翻译所有喜欢的作品,我需要选择。我的标准是能代表作家最高水平的著作。我喜欢闻一多,就翻译他的《死水》跟《红烛》,喜欢沈从文,就翻译了他的《边城》《从文自传》。我也翻过曹乃谦、莫言、杨牧的作品,标准是一致的。
生活周刊:那您认为怎样才算一个好的翻译?
马悦然:如果说诗人是造物者,译者就应该是技术纯熟的工匠。依我看,译者应该听主人的话,像奴隶一样工作。我的意思是,译者要体认到自己的双重责任:对原文的作者和译文的读者负责任。所以,译者必须模仿原文作者,译作必须近似原文。译文有时候可能会显得优于原文,但译者绝不能试图超越原作者。
(陈文芬补充:“奴隶”只是个比喻,马悦然对翻译的正式表述都写进了《巨大的谜语》的译者序里,可参考。)
生活周刊:这次您“角色反串”,把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瑞典文作品翻译成中文。不过由于他是诺奖得主,已经有不少人翻过了,你为什么要重来一遍?
马悦然:我提到过道德经有100种英译本、水浒传有4种英译本,红楼梦有五六种。每一个翻译家都有自己的看法和方式。据我说知,托马斯的中文译者主要有两位:李笠和董继平。比较他们的译文,会发现有很多不同的地方,也有很多错误。所以,我需要自己译一个版本。这是我的责任。
生活周刊:您也很喜欢中国当代诗人,也翻译了很多作品,比如北岛这两年呼声就一直挺高。怎么这次不把诺奖颁给中国诗人?
马悦然:呃,也许明年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