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南京、武汉、广州……直到上海,3个月来,著名作家白先勇先生的足迹踏遍了大半个中国,携带新书《白崇禧将军身影集》,签售、演讲。6月下旬,“父亲的身影:白先勇主题讲座暨新书签售”在民生现代美术馆进行。站在文艺之外、历史之内,他缓缓叙述着风流云散的往事,以及发自内心的悸动。
文 唐骋华 叶佳妮 图 受访者提供 资料
上海是白先勇此行的最后一站,也是他人生中重要的一站。
1946年春,9岁的白先勇初到上海,住在虹桥路上的一座德式洋房里养病——两年前,他被诊断出患肺结核,不能上学。当时,肺结核被视作绝症,所幸优越的家境加上点运气,白先勇得以康复。翌年,他随家人搬至毕勋路,并进入南洋模范小学念书。
“那才算真正看到上海,童稚的眼睛像照相机,咔嚓一下就把所见所闻拍了下来,形成了脑海里千百幅的‘上海印象’。”数十年过去了,白先勇依然记得“仰头一望,帽子都会掉落尘埃”的国际饭店,记得“有两寸厚红绒地毯”的大光明电影院,他还能历数南京路上的四大公司,耳畔还回响着周璇的《夜上海》……
“我离开时,上海真是个花花世界。”尽管只住了两年半,但白先勇说,“那一段童年,对我一生都意义非凡。”
将近40年后重返,探访故里,毕勋路已更名为汾阳路,白公馆则成了一家餐馆。白先勇从餐厅的窗口望出去,树木犹在,水池干涸。上海已物非人非。有趣的是,大世界里那块标志性的“哈哈镜”尚存,幼年的白先勇曾站到它面前,看着镜中忽胖忽瘦的自己笑不可支。长大后他才意识到,世相正如同哈哈镜,许多人和事因被扭曲而变形。
背影
“暮年丧偶,儿子远行,父亲老泪纵横”
6月23日,民生现代美术馆,面对七八百名读者,白先勇娓娓讲述——不是青春版《牡丹亭》,而是白崇禧。对别人,他是历史风云人物,对白先勇,他是父亲。
大屏幕一张张地播放着白崇禧的照片。“这是北伐途中拍摄的,这是台儿庄大捷后的留影,这是他和我母亲……”其中一张照片,白先勇讲解了很久。那是1963年1月,他将赴美国留学,冒着寒风冷雨,父亲一直把这个疼爱的儿子送到了飞机下面,起飞前,留下这张合影。照片里白崇禧淡定温和,白先勇则戴着墨镜,穿得摩登、笑得文艺。
笑容之外则满是凄凉。此前白先勇的母亲刚过世,“暮年丧偶,儿子远行”,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白崇禧竟老泪纵横。而透过机窗凝望父亲的背影,他亦潸然。“父亲的背影”是此次演讲的题目。原本该叫“父亲的身影”,与新书《白崇禧将军身影集》的名字相配。可不知怎么,主办方将身影换作了背影,“或许大家都想到了朱自清先生的《背影》吧。”言毕,白先勇有些凄凉。那是他最后一次与父亲相聚,也是父与子最后的合影。
不过彼时,一门心思向往西方学习现代主义文学的白先勇,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父亲背影后的憾恨与落寞。
早在留美前,白先勇已凭借《玉卿嫂》《寂寞的十七岁》《那晚的月光》等小说,享誉台湾文坛。他和同学陈若曦、王文兴共同创办的《现代文学》杂志,则影响了一代台湾年轻人。就读于美国爱荷华大学期间,白先勇学习文学理论和创作研究,陆续出版了《谪仙记》《台北人》《游园惊梦》等小说集。这些作品,奠定了其在华语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
引人注目的是,白先勇小说里处处有上海的影子。处女作《金大奶奶》,写的就是上海故事。《永远的尹雪艳》也是上海人和事,还把国际饭店写了进去。《游园惊梦》则反映了南京和上海的昆曲盛况。必须提及的还有《谪仙记》,写一群上海小姐到美国留学的故事,1989年被谢晋导演以此为蓝本,拍摄了经典电影《最后的贵族》。
对儿子的作品,白崇禧作何观感呢?“父亲去世得早,我们没讨论过。但他应该读过我前期的几篇小说。我猜他会感到惊讶:看起来乖乖的,居然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不过对于他办的杂志,白崇禧始终支持。
心结
“演我父亲的,一点也不像!”
1999年,白先勇写了篇长文,详细讲述白崇禧抗战后在东北的经历和思索。此前他已从加州大学圣芭芭拉分校退休。文学家忽然转向了历史,为什么?
白先勇没有直接给出答案,他只说,很长一段时间,心目中的父亲形象是零碎的。
白崇禧是严父,极重视教育。“父亲很害怕我们会变成纨绔子弟。”在白家,孩子们的地位按照成绩排,擅长考试的白先勇深得信任。“我的哥哥姐姐和两个弟弟统统曾挨骂、挨打,唯独对我,父亲从小到大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这也跟他幼年染上肺结核有关,患儿总是能得到父亲更多的垂怜。
即便绰号“战神”,内心也有柔软之处。赴台湾后白崇禧郁郁寡欢,思念广西老家,靠吃桂林米粉缓解乡愁。“可不用桂林的水,味道就总是不对。”如今,每次回桂林,白先勇三餐皆吃米粉,顿顿五两。“这里有我和父亲的乡愁。”
除此以外,晚年白崇禧将情感埋藏得很深。他会谈起北伐、谈起台儿庄战役、谈起淮海战役,也谈起他和诸多风云人物的恩怨情仇,但不怎么详细。仅有的煽情场面,是教孩子们唱《满江红》。“父亲崇敬岳飞,《满江红》是他一辈子唯一会唱的歌,而且常常走音。”透过歌声,白先勇觉得父亲是寂寞的,因何寂寞,则不甚了了。
这像块心病,挥之不去。1971年,父亲去世后5年,白先勇写了短篇小说《国葬》,即取材于白崇禧的葬礼。1987年白先勇重返上海,很意外,看到了《血战台儿庄》。“演李宗仁、蒋介石、孙连仲的都很像,只有演我父亲的,一点也不像!”十年后张曼玉、杨紫琼、邬君梅联袂主演《宋氏三姐妹》,白先勇的观后感:“一个也不像,差远了,没那个范儿!”
谁能写活“那个范儿”呢?二三十年来,白先勇每次见到齐邦媛,后者总催促他:“你的书写得怎么样了?赶快写啊!”前些年,齐邦媛回忆父亲齐世英的《巨流河》出版,在海内外引起巨大反响。2012年5月,白先勇编撰的《白崇禧将军身影集》问世。86岁高龄的齐邦媛特意出席新书发布会,半开玩笑地说:“我催了三十年,他大概想我没希望了,结果呢,我拼了老命等它写出来!”
追寻
“他不仅是军人,更是有理想的人”
为父亲写传记的念头,萌发于1990年代初,在外人看来,过程似乎并不连续。其间,素来迷恋昆曲的他为这门古老艺术能焕发新生而四处奔波。青春版《牡丹亭》、新版《玉簪记》等剧目相继推出,他还带队走进校园、走近市民,深入浅出地讲解昆曲之美。在大众眼里,白先勇更多的是“昆曲义工”,而非“白崇禧的儿子”。
但再忙,他也没忘记肩头的使命,利用各种机会搜集新材料。白先勇向记者介绍,关于白崇禧的资料,主要有广西图书馆珍藏的1930年代演讲稿、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的档案、现存大陆的老报刊、书信、同代人的回忆录,以及台湾方面在白崇禧晚年时做的口述历史……
埋头于故纸堆,白先勇梳理出了父亲的隐痛。“他不仅是军人,更是有理想的人。”而他和一些历史人物的恩怨,“纠缠太多是没有意义的。”鉴于主流叙述中的白崇禧有时“身影高大”、有时“踪影全无”,白先勇决定先编一本“身影集”,让人们有一个直观感性的认识。
用两年时间,白先勇寻找线索、挖掘材料、反复辨识,编撰成《白崇禧将军身影集》。“照片会说话”,他要图说白崇禧。
近三个月,白先勇走过北京、南京、武汉、桂林、重庆、广州,最后抵达上海,几乎循着父亲当年的足迹探访了一遍。上海站的策划方“壹立方工作室”相关人员告诉记者,从广州飞上海那天,广州下雨,“白先生入住酒店已过晚8点,他没休息,而是修改讲座中要用到的视频。”
翌日,白先勇着一身米白色西服,面带微笑站着开讲。老照片一张张翻过,从北伐、抗战到退居台湾,白崇禧一生的起落渐次展开。抗战中的台儿庄战役、昆仑关战役皆为白崇禧的得意之笔,白先勇讲得风生水起,底下传来阵阵赞叹声。而好几场恶战,他连用几次“惨烈”,历史关键时刻的抉择,更惹人叹息。
书中收录一张全家福,是1946年7月9日,白氏携子女在南京大方巷的家中所摄。照片旁有白崇禧的题词:北伐誓师二十周年纪念。那段光辉的人生起点,他一直引以为傲。“这是我们唯一一张全家福,以后再没凑齐过。”白先勇忧伤地说。1996年他们在美国东岸重聚,三姐已离世,如今,10个兄弟姐妹仅存6人。
轶事
白先勇与她们
1961年张爱玲来台北,白先勇慕名与她吃饭,“她蛮开朗的,看我们一群小孩子写作,也看了我们的杂志。”张爱玲的普通话带点京腔,人很瘦,“很不平凡,像古画里走下来的。她真的很敏感,很有灵气。”
1984年,台湾导演白景瑞将《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搬上大银幕,白先勇亲自过问了片尾曲的创作和演唱。起初,投资方想请邓丽君,白先勇却认为她嗓音太甜,力主蔡琴担纲。“那时候蔡琴刚刚跟第一个未婚夫分手,情感十分到位。她也因此红了。”
有一次,朋友顾福生拿一个学生的文章给白先勇看,白先勇把它发表在了《现代文学》上。那篇小说叫《人鬼恋》,作者三毛。三毛视此为“创作生命力的一扇天窗”,对白先勇心怀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