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艺术,总是要在不可能中寻可能,有限中求无限,束缚中争自由,不断地超越局限。
男扮女唱的男旦正是人类对于艺术追求的一种诠释。
在多元文化冲击的背景下,男旦的生存空间被不断地压缩。而对男旦的质疑主要因为对传统文化不了解。我国的戏曲发展史中,不刻意讲求演员生理性别与角色性别的刻板对应是伶界的共同经验。
有了男旦的戏曲才是完整的,除了需要经过舞台和观众的检验,我们也需要给予男旦更多的关注与支持。
尽管京剧被奉为国粹,但现在看戏的人却少之又少。男旦对许多现代人来说,可能只是个概念。然而这种国粹,曾是何等的辉煌,梅尚程荀四大男旦更是把中国戏曲推向了新的高度。然而现今戏曲界寥寥无几的男旦,能走下去吗?也许82岁高龄的毕谷云,上海唯一一位还健在的男旦名家的跌宕人生能告诉你答案。
文 唐骋华 叶佳妮 图 章昊豪 受访者提供
两个月,每天两场、每场两出
攀上窄而陡的楼梯,转几个弯,就是毕谷云的家了。老先生热情地站到门口迎接,说一口地道优雅的京腔京韵。其实他是上海人,“这儿是我祖宅,我就在这条胡同出生、长大的。”因长期在北方生活和工作,他习惯性地把弄堂称作胡同。
八十多年前毕谷云降生时的这条“胡同”,和今天没多少差别,周围环境则已沧海桑田——高楼纷纷崛起,老房子或拆迁或改造。最能勾起老人情结的,是时代氛围的变化。
毕谷云年轻时京剧,“五大名伶”俱在,上海滩的戏台上璀璨夺目。大师把京剧推向了繁茂,剧团如雨后春笋般涌现。19岁那年,才拜“五大名伶”之一徐碧云为师的毕谷云也“不知天高地厚”地用自己的名字组了团,上海、苏州、无锡、南京、杭州,一路跑码头。
昔年的盛况毕谷云记忆犹新。他每到一座城市演出,邻近城市就会向他发出邀请,很快,毕谷云京剧团的足迹和名声扩展到京沪线以外,抵达了烟台、济南、天津。他们曾在天津连演两个月,“每天两场、每场两出,你算算有多少出?”
风光背后自有压力。“上海、天津、烟台是最难唱的三个码头。”上海戏迷先看海报,不合口味不买票。天津戏迷呢,演得不好喝倒彩。最厉害的是烟台。毕谷云听前辈讲,烟台观众提着灯笼来看戏,如吹灭灯笼,算认可你;觉得不是那么回事,提了灯笼就往回走。不过毕谷云去时剧场已用上电灯,而且戏迷一下子喜欢上了他。约三十年后毕谷云重返烟台,当年的老观众涌到住处探望,把马路都堵死了,不得不出动警察维持秩序。
24岁时毕谷云受邀赴北京,成了最年轻的挑梁主演。毕谷云京剧团由此在首都站稳脚跟,并改名民生京剧团。火热的市场带来不错的收入。民营剧团须自负盈亏,能养活那么多人,令毕谷云倍感自豪。那些年他风华正茂、意气风发。
77岁,赴加拿大展“跷功”,博满堂彩
观众的热捧当然不是无缘无故的。毕谷云扮相俊美、嗓音圆润,尤以“跷功”见长。这满身的功夫,是一点点磨练出来的。
毕谷云出身于工人家庭,父母文化程度不高,但每逢学期考试,他总能拿到第一名。三年级时毕谷云换了个学校,直接考上五年级。读初中后,有同学的父亲是唱花脸的,有意识地培养儿子当演员,“同学拽我去,我挺好奇的,就跟着练基本功,当体育锻炼。”那年他12岁,开始学艺,对从艺却还没概念。
临近毕业,因处敌伪时期,工作难觅,“毕业就是失业”的谚语广为流传。几经权衡,毕谷云想干脆学戏吧,“有一技之长,不怕没饭吃。”
但学哪个行当呢?他才14岁,尚未发育,“学武生吧,个儿太小;学老生吧,没嗓子;学小花脸吧,人太老实,不会逗哏;学青衣吧,没小嗓。”考虑到毕谷云已经学会了前后空翻、虎跳等,老师建议他学武旦,有基础,又不那么讲究嗓子。
说起来是扬长避短,苦痛却要加倍——学旦角必须“绑跷”。现在的演员多绑软跷,类似于高跟鞋,毕谷云当年绑的则为硬跷,要穿着三寸金莲走碎步、跑圆场、打把子、跌扑等等。“刚开始痛苦极了,站都站不起来,疼得直哭。脚趾甲也掉了好几次。”毕谷云仿佛至今仍能感觉那锥心之痛。
勤学的回报是身怀绝技。77岁时毕谷云赴加拿大多伦多表演《后部玉堂春》和《贵妃醉酒》,竟在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大展“跷功”,令人叹为观止。
处于青春期的毕谷云可没有享受喝彩的机会。彼时,天没亮他就去黄河大戏院(今和平电影院)上台练功。“好时间、好地方得让给正式演员,咱只能早点到,怕值班的骂浪费电,灯也不敢开,摸着黑练。”演员来了,他就挪到过道上练习,晚上则去后台看戏学戏。
毕谷云真正苦恼的是嗓子——最糟的时候,仅有的一句台词也要靠混。别人吊嗓子,他则戏称自己是“喊嗓子”。没嗓子就没出息,所幸,随年龄增长和刻苦努力,小嗓子渐渐“喊”了出来,他有条件学花旦、青衣了。艺术天地一下子被打开。
因梅先生一句话,学了青衣
“我一辈子都特别幸运,几个老师特别好。”毕谷云说,嗓子还不行的时候,芙蓉草(赵桐珊)就劝毕谷云别光练武旦,“挑大梁的多是文戏演员,你不想往文的方面发展发展吗?”这话坚定了毕谷云的信念。学了花旦后,有一次梅兰芳受邀来听戏,当场鼓励道:有嗓子啊,干嘛不唱青衣呢?“因梅先生一句话,我学了青衣。”此后数十年,梅兰芳经常指点毕谷云。
“梅先生教你东西就几句话,非常简练,但你回去能总结出一篇大文章。”例如梅兰芳曾教导说:“唱的要像念的,念的要像唱的。”毕谷云根据切身经验,琢磨出其中的意思是:唱的时候要和说话一样,咬字清楚;念台词则要富于韵味,有节奏感。
1961年毕谷云在北京补上了拜师仪式,尽管梅兰芳不久即逝世,但诸如“男的唱得要像女的,女的唱得要像男的”、“唱慢的要紧,唱快的要稳”等格言,已烙印于心头。如今,毕谷云将这些格言传授给了牟元笛等后辈。
令毕谷云念念不忘的还有徐碧云。徐碧云与梅兰芳、尚小云、程砚秋、荀慧生并称“五大名伶”,其“徐派京剧”享誉全国。1949年,经人引荐,毕谷云拜徐碧云为师。
“我经济条件有限,只请了一桌饭,比较简单。”毕谷云感念的是,他遇到的老师都不计较这些。“做学生时少给点学费,当演员了孝顺点老师,是那时的风气。”也有老师和学生签合同,规定学成后给自己唱几年。“我没遇到过,老师都挺喜欢我,还给我带吃的。
徐派剧目有两大特色。第一,拓展了故事情节,第二,翻跌功夫极为精深。毕谷云细心揣摩,获益匪浅。徐碧云也有意栽培。“徐老师和我的角色经常是相配的,一左一右。比方《金山寺》,他演白蛇、我演青蛇,同样的动作、同样的唱,等于我学会了整出戏。”
由于徐碧云逝世较早,徐派艺术又难度颇高,如今,毕谷云成为仅存的硕果。
大师远去,新徒难收,一个时代的背影
1958年,毕谷云落户辽宁本溪市,剧团也转为国营。待遇是不错的,月工资276元,远超普通人。他郁闷的是,男旦艺术一度被批评为“陋习”,演出减少。为此,他出演样板戏,扮过阿庆嫂。别说,观众觉得新鲜,很喜欢。但多年后反思,毕谷云分析,老戏演的是古人,像《天花散花》《洛神赋》这种戏,他模仿了雕塑、壁画中的女性。样板戏则以现代生活为标准,“把那套程式搬过来,不太合适。”
后来,连“不太合适”的机会也失去了,男旦们彻底靠边站。
文革结束后,毕谷云终于得以复出。他发现,暌违许久,对“男的演女的”,观众的好奇心更足了,于是效果更好。“整个80年代流动演出特别多,长城内外、大江南北,最北演到哈尔滨,南方一直演到福建。”所到之处,新老戏迷送上了最热烈的喝彩。
然而毕竟中断了十年,加之商业化冲击,连在上海这样的“大码头”,也渐渐风光不再。戏曲市场萎缩,人才凋零,原本就难度颇高的男旦艺术更是陷入窘境。“一方面是近些年男旦艺术本身没有太大的发展,另一方面,前途也不乐观。”毕谷云说,他在本溪带过一个男学生,终觉前景渺茫,半途而废。
1996年毕谷云退休回上海,也不常教学生,目前仅有牟元笛一位男弟子。他遂倍加珍惜。传授《绿珠坠楼》时,毕谷云特地把翻身高难度动作做了修改,曾受腰伤并被医生“禁演”的他,可不希望弟子出意外。“小牟正值盛年,路还长着呢!”他表示,男旦要求“三像”:化妆像、气质像、嗓音像,牟元笛全部符合,十分难得。
可惜,像这样肯吃苦的戏曲演员实属凤毛麟角,实际上,全国的年轻男旦也屈指可数。至于年过八旬的毕谷云,已属国宝级大师。“其实男性的生理条件比女性有利。首先体力好,其次男的演女的必须从头模仿,反而比女人更懂女人。”对于男旦的没落,毕谷云甚为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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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应被误解的男旦艺术
人们往往对性别上的反串,抱有一种天生的反感。但有京剧研究专家指出,我国戏曲发展史上,不刻意讲究演员生理性别与角色性别的刻板对应,是戏剧界的共同经验。男旦的嗓音优越,其假声结实,音色脆亮,中气足,有厚度,因而耐听。而女性的假嗓,往往尖细纤弱,缺乏厚重之感。戏曲研究者认为旦行艺术乃至京剧艺术的整体提升都与男旦糅 合自身性别特点有关。男旦的声音条件、武功把式等相比坤旦具有优势。苏州昆剧院院长蔡少华说,有了男旦的戏曲才是完整的戏曲。
相对于中国男旦的危机,日本歌舞伎男旦却炙手可热。坂田藤十郎是日本的歌舞伎界的“人间国宝”,他在访问中国时对中国男旦的没落感到可惜,称男旦是坤旦无法取代的。
而对于目前男旦的式微,首先是需要年轻人爱上戏剧。宗谭派第六代嫡传人谭孝曾说,把戏端到年轻人面前,看进去就会慢慢喜欢!牟元笛近日开通了微博,表示要做到“与时俱进”,加强与大家的沟通。艺术没有性别之分,想要男旦这门美丽的技艺术重新闪烁起来,要观众真正走近和了解男旦,需要创造出一个大的环境来支持它。这个大的环境就是让年轻的一代爱上戏曲!
2000年末,毕先生应邀来京,参加纪念李万春先生诞生90周年、逝世15周年纪念演出,他自理食、宿、路费,不收报酬。临行时,我作为主办人为他买了一张软卧火车票,用了499元。他却给我扔下500元,等于我赚了他一块钱!一年后毕先生举办“舞台生活60年纪念演出”,他同样食、宿、路费一切自理,没有要公家一分钱,而且为演出招待补贴了费用!演出后原中国文联书记高占祥赠送毕先生“德艺双馨”条幅,绝非官样文章。
——周桓 著名戏曲批评家
2007年5月开花季节,毕老受邀来天津观看演出,我即去宾馆拜望。他中等身材、容光焕发,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话语谦逊得体,亲切自然。晚饭时分,大家在一家豪华酒店楼上的单间坐定,席间自是愉快非常。待随行的刘老板饭后要结账时,服务生指着毕老说:“这位先生早就结完了!”啊?没有见毕老出去啊?当我们惊愕地望着毕老时,老人家竟顽童似的神秘地笑了起来……——吴金江 天津作协会员、中国京剧十大名票之一
那些正在消失的角色
京剧老生的重要流派——麒派京剧传承危机,目前能登台演唱者不足10人。
京剧须生流派——马(连良)派被一致认为是须生中最好听的,张学津是目前老一辈里出色的,可再往下似乎只有朱强一人扛着。倘若再无后来人,马派即将遭遇传承危机。
下期预告:百货公司的变化总是对应着城市的变化。对于不少老上海来说,记忆里百货商店都是以号码相称的,可随着这些号码店相继关店或转变业态,原先的上海十二家“号码”百货只剩下五家。下期读城将用影像为您展示百货公司的记忆与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