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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理是通过争论确立的,历史的事实是从矛盾的陈述中间清理出来的。
→我瞧不起你的学问,但我马上申明,只要你学问之中有百分之一的真实,那我就景仰这百分之一,但你不能阻止我对你百分之九十九的批判。
→大师就是博古通今,学贯中西,德才学识兼备,非但于本门学科为不世出的专家,并以卓特识见、新颖方法指明未来取向,而受众多学者景仰,这里的裁判官,仅有一个,就是由时间体现的历史。
→目前的中国历史教科书问题很大,其干巴巴的内容不但不能引人入胜,相反是引人入睡。
3月10日,著名学者、复旦大学资深特聘教授朱维铮因病去世。他的逝世引起了广泛悼念,至今不绝。同行、学生乃至素不相识的读者,纷纷表达哀思,讲述着先生的经历、故事和贡献。
文 唐骋华 图 资料
脾气大,架子小,不讲情面
朱维铮最容易让人记住的是他的“坏脾气”。
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政治系教授张鸣和朱维铮并无私交,只在公开场合有过交流,但对这位前辈脾气,他如雷贯耳。“朱先生脾气很大,这在学术圈是出了名的。”张鸣回忆,每次开学术会议,只要朱维铮出席,他必定是直言不讳的那个。
学生们也很怕朱老师。他逝世之前,记者就经常耳闻他的“凶”。比如,他会把学生的论文骂得狗血喷头,对系里某些瞧不上的同事,可以说是声色俱厉。这也成了朱维铮的标签,有的学生选他的课,就是专程来听他骂人。
跳出学术圈,公众印象里的朱维铮同样是脾气火爆。2007年,百家讲坛主讲人于丹红得发紫,深受年轻人追捧,《于丹<论语>心得》《于丹<庄子>心得》等书大卖。朱维铮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却毫不客气地批评她“不懂的东西也敢讲,胆子太大”。朱维铮追溯了《论语》的各种版本,剖析了历朝历代“尊孔”的原因,随后从于丹的文史差错入手,指其不仅读不懂孔子,甚至“连一些最基本的常识都没有”。
那次访谈,朱维铮还提到自己曾考证孔子是“私生子”。他没展开讲,这里藏着一段公案。1982年蔡尚思、朱维铮合著的《孔子思想体系》出版。书中,朱维铮考证出司马迁说孔子乃“野合而生”,亦即他是私生子。结果,有人指责他不尊重圣贤。前些年,北大教授李零写了本《丧家狗》,也被认为侮辱孔子。朱维铮仗义执言,有一天,他收到一封孔家后人写的联名信,要他收回观点并道歉,否则将诉诸法院。
“我一直在等他们的传票,传票来了我自己去辩护,我把当年写作的东西都找出来,就等着他们找我打官司!”朱维铮如此淡定地说。当然,传票从未抵达。
其实,先生的坏脾气源自认真,他看不得滥竽充数。骂归骂,但凡论文被枪毙的学生,他都悉心指导。逝世后,学生们万分感激老师当年的严格把关。易中天说朱维铮是“脾气大,架子小”,张鸣教授则称其保持了“传统海派学者的风骨”。张鸣特别强调“传统”二字,那意味着“直爽,不媚权贵,不讲情面”。
独立思考,摆脱教条
当然,朱维铮真正的功力在于学术。这才是他为学界所推崇的理由。
“从学术史脉络说,朱先生是晚清经学大师孙诒让再传弟子,也是章太炎、梁启超、陈寅恪的学术传人。”朱维铮带的第一个硕士、近代史专家马勇介绍。所谓“经学”,即研究儒家经典,考据其文献、阐释其义理的学问。汉代以后,成为中国古代学术的主流,涌现出大批经学家。在当代,经学是中国学术史、思想史上的重大课题。
1960年朱维铮毕业于复旦大学历史系(五年制本科),留校任陈守实教授的助教。陈守实为著名史学家吕思勉的弟子,以经史著称。不过,朱维铮并没有一下子扎入故纸堆里,在陈守实的指导下,他认认真真地研读《资本论》等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
“这是朱先生的特殊机缘。”研习理论的经历,丰富了学养,奠定了他后来把握历史的基本理论。“并且,”马勇强调,“朱先生读的是原典,而非二手货。”
说来运气不错。1960年代初,经学史大家周予同主编《中国历史文选》,朱维铮被选中打下手,阅读古籍、翻查资料、编写题解、注释初稿,等等。“那时没电脑没网络,做这些事都很繁琐,却使先生熟悉了历代典籍,摸到了做学问的方法。”周予同也是很有风骨的人。抗战时身陷上海“孤岛”,境遇困难,但宁愿挨饿,也不去日本控制的地方教书。
文革中,周予同被打倒,以致双目失明。朱维铮也蹲了“牛棚”。正是在此期间,他明白了人生真谛:“我应该有一颗属于自己的头脑,我可以有一颗属于自己的头脑。”
张鸣认为,磨难中的领悟加上坚韧的个性,使朱维铮敢说些他那一代学者不敢说的话。朱维铮写过一本《重读近代史》,其中影响最广泛的,首推重新解读“落后就要挨打”一说。他认为,第一次鸦片战争前,中西在军事上的差距并不大,如果论经济总量、GDP,后者还超过前者。他把中国之败,归结到了制度、观念层面。
张鸣尤其看重他对晚清教案、义和团运动的见解,“超越了传统的教条,就朱先生的年龄和晚年的身体状况而言,很不容易。”
作风低调,留有遗憾
不过在马勇看来,《重读近代史》收录的毕竟多为短文、杂文,而朱维铮的主要贡献,还是在学术上。其一是与蔡尚思合著《孔子思想体系》,根据历代尤其是清代学者的研究,考订了孔子的经历,“这也是新时期比较正面评估孔子价值的重要作品,对后来的儒学热、国学热具有相当的推动作用。”
另一项工作是整理周予同散见各处的经学史论文,并进行校订。出集子的时候朱维铮还撰写了前言《经学史研究五十年》,“这可视作先生经学史研究的代表作。”他还对汉武帝“独尊儒术”的过程做了详细考察,被誉为“典范之作”。
上世纪80年代初,朱维铮和姜义华、李华兴号称“复旦三剑客”,频频出手令学界瞩目,奠定了复旦在中国思想文化史专业的地位。“朱先生还积极推动南北学者合作的《中国研究》集刊的出版,促成中国文化国际会议在上海召开。”由于朱维铮的学识,他日益成为复旦的一面“学术大旗”,被奉为“最后的经学大师”。
但朱维铮素来低调,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大师”。他自称“历史研究从业者”。2011年8月,罹患肺癌的朱维铮出席上海书展,为系列片《大师》做宣传,并当场痛斥“假大师”泛滥:“现在报纸上大师满天飞,阿猫阿狗都可以是大师。打开今天的报纸,一些假大师还在神气活现。在我看起来,辨别真假有一条就是,看看真正的大师是怎样的,可以看穿什么是‘假大师’、什么是‘吹牛大师’!”
这之后,朱维铮从公众视野里消失,直至逝世。
张鸣教授认为,在那一代学者当中,朱维铮是少数几个留得下来的,“其他人就烟消云散了。”马勇则觉得由于珍惜名誉,他下笔过分谨慎,总是不厌其烦地修改、增补,而不愿发表大部头著作。“传世作品太少了,这个很遗憾。”
身后Link
1,经典重版。晚年朱维铮把自己过去的著作进行了整理和修订,未来几年,《走出中世纪》《壶里春秋》《中国经学史十讲》《重读近代史》等名作将出修订版。
2,纪录片。朱维铮曾担任上海电视台《大师》栏目的顾问,做了100集的电视纪录片,解读了自1840年以来重要的人物,囊括了马相伯、詹天佑、严复、梁漱溟等。该项目耗费朱维铮大量心血,去年上海书展期间,他抱病亲自为系列影碟做宣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