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一定读过卡佛，但多半听到过这样的句式：“当我们谈论XX时我们在谈论什么”“你在XX做什么”。它们都是标准的卡佛句式。RAMOND CARVER（1938—1988），美国20世纪下半叶最重要的小说家、极简主义大师，被誉为“继海明威之后美国最具影响力的短篇小说作家”。2009年两本卡佛小说集中译本出版，2011年末卡佛传引入，中国的“卡佛热”持续发酵。

    文 唐骋华   图 资料

    卡佛是一个糟糕的男人，并非指作品，而是指生活。有多糟？概括如下——

    从小顽劣，经常逃课去打猎、钓鱼。成年后无固定工作，两次破产，领救济金，过穷日子，还差点坐牢。他继承了父亲的酒鬼基因，最终酒气熏天地见了上帝。过分的是酒钱都由妻子支付，更过分的是还抛妻弃子另娶，后者拿到他作品的处置权。

    这就是卡萝尔·斯克莱尼卡笔下的卡佛，在这本最新引进的传记《雷蒙德·卡佛：一位作家的一生》中，她用680多页的篇幅写了一大堆“烂事”，目的只有一个，搞明白这“烂人”为什么大受欢迎？他的粉丝名单里有许多大腕，如村上春树。近两年，他在中国也越来越火，王朔、格非、苏童、止庵、李敬泽均为其拥趸。

    失意人写失意人 

    雷蒙德·卡佛是天生的作家。证明这一点很容易，因为除了文学，在其他事情上他几乎很失败。 

    他一辈子劳碌，搬迁无数次，带着家人在美国中西部“流窜”，被朋友戏称作“奔狗”。他做过的差事纷繁复杂，有医院门卫、清洁工、图书馆助理、邮差、电影售票员，多为零工，朝不保夕。最长的是在大学教书，15年；第一场婚姻更长些，25年。但有两样东西，与卡佛形影相随——文学和酒精。或许应该这么说，那些失败都是为此而付出的代价。 

    1938年卡佛出生于美国俄勒冈的小镇，父亲是锯木工，母亲在餐厅做招待，前者酗酒后者管教子女主要靠皮带。18岁高中毕业后，他随父亲到加州的一间锯木工厂做工。其间，卡佛迷恋上文学，同玛丽安结婚，然后开始了居无定所的生涯，在美国中西部尤其是加州境内漂泊。玛丽安一直陪伴左右，做过咖啡馆招待、餐厅侍应生等等。 

    很熟悉？“女招待”经常作为观察者和叙述者出现在卡佛的小说里，如《胖子》《你在旧金山做什么？》《他们不是你的丈夫》，的确与他母亲和前妻的工作经历有关。《胖子》就是玛丽安激发的灵感，“她有天晚上回来告诉我，她接待了一个巨胖的男主顾，在提到自己时他用的是复数：‘我们想再要点面包……我们就要那个特价的甜食。’那句话对我触动很大，我觉得这很不一般。” 

    尽管生活惨淡，卡佛仍去大学念书，并于1966年获得衣阿华大学文学硕士学位。“卡佛属于那一批受过正规写作训练的作家，这对他帮助极大，使之免走弯路。在二战后的美国，这很常见。”止庵分析。不常见的是，他又奔波、潦倒了很长一段时光，长期保持着“非职业”的写作状态。 

    这和卡佛所景仰的海明威有关。海明威主张“小说必须以实际体验为基础”，卡佛的阐发是“一点点自传性和大量的想象”。 

    他的人生很卑微，想象也被卑微所萦绕。乍一看，卡佛的小说像流水账，既没有惊心动魄的情节，也没有俊男靓女。他似乎只是把生活的平庸直接记录到纸面上，结构松散、逻辑断裂，通篇的无奈无聊无趣。卡萝尔的传记则显示，即便声誉日隆之际，卡佛也麻烦事不断——喝酒发展到酗酒，情绪沮丧，多次出轨，1976年还因冒领失业救济被加州政府告上法庭，婚姻、经济、信誉都遭遇危机……身为失意人，卡佛写的也是失意人。 

    巧的是，1970年代欧美主流价值观剧烈变动，反越战、朋克、女性解放运动、后现代思潮，失意人特别多。卡佛正投他们的脾胃。译者小二（汤伟）引荐过一段精辟的评论：“卡佛小说中的人物来自美国中部，他们在工作、爱情，以及被社会认同等方面随时受到威胁。他们常在现实生活面前束手无策，个人感受被裸露无遗，心理扭曲，对生活充满困惑。” 

    止庵说，卡佛对小人物的描摹、灰色的笔触，体现了“美国下层人的艰辛，苦难而又结实”，加之极简主义的风格，容易使读者产生共鸣。“贫困劳动者的诗人”“蓝领阶层希望破灭的记录者”等标签也贴到了他身上。说来好笑，卡佛并没享受苦难的意思，他很痛苦，想摆脱。之所以仍长期陷于困顿，大约是上帝只赋予了他写作这一项才华。 

    中国人谈卡佛时在谈些什么 

    1992年花城出版社推出过一套“20世纪外国文学精粹丛书”，共18册，囊括了卡佛、奈保尔、萨冈、热内、帕斯、卡尔维诺等今天为小资 

    津津乐道的作家。如今回想，策划者堪称眼力非凡。卡佛的那册名为《你在圣·弗朗西斯科做什么？》，译者于晓丹后来成为《洛丽塔》的翻译者。有人打趣说她把“萝莉”带来中国，而卡佛偏偏又是大叔。

    大叔本人已于1988年去世，苏童说是“喝酒喝死的”。当然这并非事实。1977年卡佛成功戒酒，还说了一句名言：“我始终是个酒鬼，但我是个不再喝酒的酒鬼。”

    “坏卡佛时代”结束了，一起结束的还有他和玛丽安的婚姻。1978年卡佛认识了女诗人苔丝•格拉赫，他抛下了发妻和两个孩子。最绝的是，21.5万美元遗产他留给了苔丝20.5万，加上文学遗嘱的执行权！

    但这其实不完全是一个负心汉的故事。“玛丽安属于标准的金发美女类型，但性格绝不类型化。”于晓丹说，“她傻倔乃至强悍，尤其嘴上不饶人，卡佛讥为‘刀子舌’。”卡佛作品里的女主人公常常具备玛丽安的特质：有点愚钝，运气不太好，却韧性十足。这符合美国中产阶级下层的生活状态，卡佛也因此是他们的最爱。

    有趣的是，卡佛的中国追捧者可不是什么贫困之士。《雷蒙德·卡佛短篇小说自选集》《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的译者小二为海归高级工程师，曾在美国做高管，有别墅有泳池，多年前因作家格非的介绍知道了卡佛。“读完《马辔头》我被他的手法折服了。”此后，他一篇篇地翻译，放到朋友三色的博客上发表。2006年，他在豆瓣上建了“雷蒙德·卡佛小组”，翻译、介绍卡佛的作品。该小组现有5800多名成员，多为文青。

    对这种错位，止庵说：“卡佛的作品和当下一些中国人的生存颇有契合之处，如处于社会边缘、生活空虚无趣，感情稀薄却疲于奔命等。”一个对照是卡佛在日本也颇受推崇，村上春树即为典型，他被称作“日本的卡佛”，并亲自翻译了《雷蒙德·卡佛全集》。

    小二自己认为，美国每年出的新书好书如潮水般，卡佛早就不算热点了，但他在中国晚热三四十年，赶上互联网大潮，结果，效应被成倍放大，吸引了不少粉丝。卡佛的苦痛与挣扎，特别能打动为生计奔忙的中国白领。想想也对，既然中美经济有差距，中国白领不正好接近于美国蓝领么？

    短短两年，已有3本卡佛的中译本出版，随着传记引进，卡佛研究初具规模。“他活得很多，写得很少，但这少却根植于那多，假如不了解那多，便不能理解这少。”止庵如此评价这本传记。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作品本身。卡佛说过：“你不是你笔下的人物，但你笔下的人物是你。”从早年的愤懑到最后十年的温和，他一生的失败与成功都在文字里。有个段子说，卡佛曾到巴黎的蒙帕纳斯公墓参观，那里安葬着莫泊桑、波德莱尔、萨特等大作家。卡佛问看门人：“一个人怎样才能埋到这里？”答复是：“满了，全都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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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佛语录 

    •要通过小说改变事物、改变人的政治派别或政治体系，挽救鲸鱼、红杉林，不可能……小说不需要跟任何东西有关，它只带给写作它的人强烈的愉悦，给阅读那些经久不衰作品的人另一种愉悦，也为它自身的美丽而存在。它们发出光芒，虽然微弱，但经久不息。 

    •野心和一点运气对一个作家是有帮助的，但野心太大又碰上运气不好的话，会把一个作家置于死地。

    众说纷纭

    卡佛已经被抬得如此之高，想批评的人会感到怯。怯不仅仅是怀疑自己的判断，还有卡佛拥趸们的指责。我的确认为卡佛没那么好。当然前提是，卡佛很好，只是没到我们众口一词那么伟大的份儿上。     作家 徐则臣 

    而从另一个层面说，卡佛那种底层、暗淡、悲凉的故事给这个事事都求成功的时代带来另一种味道……那些表面的成功者，内心藏着巨大的不安与颓唐，卡佛小说映照出他们同样苍凉、毫无诗意的生活。     专栏作家 苗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