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作家,冯骥才是成功的,《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挑山工》等经典作品,已留在几代人的心里;作为画家,他也成功,被誉为“现代文人画的代表”。从2001年起,他投入到“抢救中国大地上的文化遗产”,而如今,“龙头项目”年画普查已顺利收尾。尽管他为此荣膺过“中华年度人物”,又获互动百科“知识中国2011年度人物”提名,但该工程离成功还有很长的距离。在天津大学的校园里,他接受了生活周刊专访,他说会坚持下去。
冯骥才
浙江宁波人,1942年生于天津。作家、画家、民间艺术工作者、民间文艺家。现任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小说学会会长、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院长等职。代表作《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人类的敦煌》《一百个人的十年》等。近年来致力于保存和发扬各地的文化遗产,作出了卓越贡献。2012年1月获互动百科“知识中国2011年度人物”提名。
文l 唐骋华 柴家麒 图l 冯骥才工作室
冬日早晨的天津,还是很冷,校门外的河都冻住。因尚未全部开学,天津大学的校园里非常宁静,只见三三两两的学子在晨雾中慢慢走着。这是所颇有历史的大学,拥有不少西式的古典建筑,旧而厚重,令人浮想联翩。
走很长的路,穿过古老的房子,一座大尺度的现代建筑耸立眼前。它体积庞大,但线条简洁流畅,给人以包容感。大门口有块石头,上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落款者,正是他本人。在大门和大楼之间留有充足的空间,有个大池子,用脚踩一踩,也结了冰。
池边摆放着破旧的木船、沧桑的古亭,十多年来,冯骥才把精力都投入到抢救文化遗产的巨大工程里,这些器物,应该是他从各地淘来的。来到贵宾室坐定,未久,门推开,冯骥才迈着大步走进来。寒暄后他立刻要求切入主题,“没办法,我太忙了。”采访开始。看着他侃侃而谈,我忽然想,他也是知名画家,如果让他画一幅自画像,会包含哪些元素呢?
失败者:难以阻挡的“非正常死亡”
首先大约是“失败者”。几个月前冯骥才对媒体说:“我是一个失败者。”话语间饱含无奈与愤懑,但仔细推敲这些年的遭遇,顿觉并非虚言。
1994年,闻听天津老城即将改造,冯骥才推动“旧城文化采风”,聚集了大批历史学家、建筑学家、民俗学家,由他亲自带队,到那儿搞“地毯式考察”。花了一年半,做了张详尽的“老城地图”。其间,冯骥才屡次撰文疾呼,阐述老城的文化价值,想拖慢改造的脚步。但最终,推土机如期而至,“处处断垣残壁,老宅子被夷为平地。”
多年来他痛斥的“千城一面”,还是不可阻遏地入侵家园。冯骥才说自己很伤心。此后,他致力于保护文化遗产,又无数次地感受到了这种“政绩的诉求和资本的狂想”。
2011年3月,天津杨柳青著名的年画之乡“南乡三十六村”面临拆迁。“如雷轰顶。”冯骥才如此形容听到这消息时的感受。当时,他刚刚结束了木版年画的抢救、挖掘、整理和重点保护工作,“才要喘口气,转眼间却再陷危机,而且远比十年前严重。十年前是濒危,这次是覆灭。”
冯骥才赶紧带人马下乡,兵分三路:研究人员去做传承人和村民的口述史,摄影人员用镜头记录画乡消失前的所有画面;博物馆人员则赴艺人王学勤家,把他的原生态画室整体搬迁。采用
“视觉人类学”和“口述史”并重的方法,经两个多月努力,冯骥才完成了既定目标,还填补了几项文献空白。
可他高兴不起来。因为没多久,南乡三十六村就被“城镇化”大潮所吞没。村民们住进了楼房,年画艺人王学勤家那“黄泥墙围着的小院、生气盈盈的藤萝架和散发特殊气味的牲口间”,被彻底铲除。尽管他的画室保留到了博物馆,但失去了独特的氛围,这门技艺相当于绝种了。
“我们的文化不断地遭遇非正常死亡。”冯骥才说得痛心疾首。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斗不过,“每天我都会收到许多求救信和邮件,却无法保护。”
奋斗者:田野间的“临终抢救”
在南乡三十六村做的那些记录、整理工作,冯骥才称为“临终抢救”。之所以采用这个医学术语,细说起来颇无奈。
起初没有“临终”两字。2001年末,北京师范大学举办“中国民俗学建设和人才培养理论研讨会”,请来季羡林、启功、于光远等老先生。轮到冯骥才发言,他撇开“理论研讨”,带着质疑向中青年学者发问:“你们可知道,每一分钟都有民俗在消亡吗?我说你们现在的任务是离开书斋,到田野去,进行抢救。”老先生们都表赞同,并当场在呼吁书上签了名。
“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拉开帷幕。按冯骥才的野心,要对“生活在960万平方公里上的56个民族的一切民间文化”进行抢救。把年画作为龙头项目,率先启动,一是想它是民间艺术的重要源头;再者,作为画家他也熟悉。
“多年来我们纵入田野,发现和确认濒危的遗产,先整理后保护,收获了不错的成绩。”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二楼专门辟了个展厅,呈现了从筹备、启动、推动到收尾各阶段的详细情况和普查成果。数字挺辉煌:22卷本的《中国木版年画集成》、14卷本的《中国木版年画传承人口述史丛书》,并建成一整套数字化档案。
“硕果如花”,冯骥才给展览取了一个欣欣向荣的名字。展厅里挂着张照片,他打着伞,脚上套着塑料袋,走在泥泞的村路上,却满脸笑容。“那是去武强县发掘古版年画,恰逢下雨,我脚太大,找不到合适的雨鞋,只好套上塑料袋冒雨前行,以至于湿衣贴身、湿发贴面,大家笑话我是‘丐帮首领’。”这硕果结得不易。
然而冯骥才还是高兴不起来。城镇化海啸般席卷,平房改造、并村、土地置换、村民迁徙,原本的历史记忆、生活习俗和民俗文化失去土壤,迅速流失……
冯骥才意识到,凭他的力量根本扛不住这股浪潮。他能做的,是趁民间文化尚未消亡,进行调查和存录。他终于在“抢救”前加上了“临终”。他知道很难救活,但至少要把“破坏的范例”记录到档案里,让世人看一看。
跋涉者:得一个劲儿往前走
喜事也是有的。去年末,民间文艺家协会宣布,中国木版年画正式开始申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令冯骥才欣慰的是,多年的保护工作没白费,木版年画申报的并非“濒危项目”,而是“优秀保护项目”。
这当然和冯骥才的努力分不开。他不仅带队考察、整理、研讨,还频频与各地合作办“年画节”。“在河南朱仙镇办的那天特别冷,我到广场上讲话,嘴巴都木了。但看到万人空巷、连墙头房顶都挤满了人的场面,很感动很激动。”如今,武强、杨柳青、桃花坞、朱仙镇等传统画乡,年画恢复了活力,形势喜人。
猜对了,振奋之余,冯骥才仍满怀忧虑。各地政府对“非遗”的热情有利于其传承,但背后强烈的利益冲动,却会造成损害,对此,冯骥才是不满的。他还遗憾像他这般有影响力的文化人,参与得并不多。“还是有偏见吧。”
在冯骥才看来,民族文化分两部分,一部分是经义典籍文化,一部分是民间文化。“前者像父亲,赋予我们思想、力量,使我们清楚、清晰,是理性的。民间文化则是感性的,像母亲,我们听着儿歌、吃着传统的小吃、听着地方戏、浸染着家乡的习俗慢慢长大。它悄无声息,以至于受轻视,但我们有责任告诉人们这就是文化,是民族文化的一半,是不能缺失的文化,是我们文化的基因,也是我们的身份所在。我们应该认识它。”
冯骥才目光坚定,说得深情且坚定。那深情,让人想起他的《挑山工》。在这篇收入小学语文课本的名作里,他描述了泰山的挑山工是如何肩担重物,走完山路的。“一步踩不实不行,更不能耽误工夫。我们得一个劲儿往前走。别看我们慢,走长了就跑到你们前边去了。”2012年冯骥才将度过七十大寿,跨入古稀之年的他步履或许不再那么矫健,却已远远地走在了许多人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