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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6年10月02日 版面导航 标题导航 返回本期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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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脑袋是旅店
西川其人及诗歌阅读印象
陈思安

    英国Schlock Magazine2013年4月发表西川诗《蚊子志》英译文,这是艺术家Ivana Bugarinovic为该诗所作的配图。

    今年6月的一个夏夜,我跟朋友外出吃饭,晚上回到家休息时,发现朋友圈已经被中央美术学院毕业季晚会上西川登高诵诗的小视频和照片给刷爆了。我认识的每一个到了毕业季晚会现场的朋友们都在一条接一条地狂发西川诵诗的小视频。我点开视频,西川孑然一人站在目测得有两层楼高的高台上,一手擂鼓一手拿着扩音喇叭高声反复诵读屈原的《少司命》片段:“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露天现场上万师生、校友、附近居民跟着他一起诵读,声势浩大,人声合着风声在视频中飒飒作响,混杂着台下男女学生的尖叫和掌声。这个西川,把大伙儿点着了。

    今时今日,“点着了”的这种状态,别说很难再发生在诗人身上,也很难发生在绝大多数的生活图景中。人们习惯了心平气和,习惯了客客气气。细想想,现在能用“点着了”来形容的,好像只有传销组织动员大会、足球赛场和超级明星的粉丝见面会。人们会为了诗歌而狂呼大叫、前仰后合、齐声诵读,甚至热泪盈眶的场景,至少要上溯到上世纪80年代。那种场景,我这代人没见过,对我们来说这是遥远的传说,而西川,曾是那些传说中的一部分。

    几日后,我跟一位做音乐的朋友见面,他恰好参与了央美毕业季晚会的音乐设计。说起西川那天晚上的朗诵,朋友变得激动起来。“你知道吗,西川登上去朗诵的那个高台是用三个铁皮集装箱硬搭起来的,连梯子都没有,上去要用升降梯。那台子,又高又不牢靠,风一吹都左右晃荡,我上去调音的时候两条腿都一直在发抖发软,西川居然在上面又是擂鼓又是激情澎湃地朗诵。”

    西川特别长于朗诵。但像那晚在央美那样“点着了”众人的场景,还是很少有的时刻。大多数时候,我能够感觉到他在“收着劲儿”。这种收着劲儿,似乎并非他不愿倾力以待,而是取决于情境与听众。仿佛某种并不暧昧的隐喻,我想到,诗人独伫在人群中,张开嘴巴却难以发出声音。

    因为从事戏剧导演工作,参加各种诗歌朗诵活动时我特别爱观察诗人们通过朗诵诠释自己作品的方式。我经常会逗西川,说他是全国最懂表演艺术的诗人,他每次听到都会哈哈大笑,摇头摆手。谈笑归谈笑,但西川能把人们“点着了”的本事绝对不是凭空而来,也不单纯是个人魅力或好嗓门。他确实抓住了表演艺术中最为关键和本质性的一些东西,比如说身体语言的运用方式、发音和气息、节奏的拿捏。更有趣的地方是,他非常懂得掌握每一种不同的现场氛围,根据听众和表演空间的不同而自行调整临场风格,可以说在他的朗诵中,他不仅是作者、是演员,更是导演。

    作为西川的“小朋友”,我跟绝大多数和我差不多年纪的人一样,在认识西川本人之前就已被他的作品折服。就像之前提到的,他是我们听说过没见过的传说的一部分。在结交我渴望得到真正交流的朋友时,即便对方是前辈,是我久仰跟崇敬的对象,我还是会尽量自然放松地去平等相处。否则交流很容易变成单向的通道:要么成了前辈向晚辈训教写作和人生经验;要么成了晚辈以新鲜思想和事物挑战前辈的旧有思路。那些都不是我渴望的交流,因为难以触碰到一些真正有趣的界域,无法形成思想上的交响曲。

    从认识起到现在我跟西川之间都是相互直呼姓名,上天入地什么都瞎聊,几无禁忌。他从未让我感觉到哪怕一点儿的居高临下或回避躲闪。我们有最核心的话题:写作、艺术、生活经验,但扯到闲篇儿上的奇事儿妙思也是我们捕捉彼此性格深处的线引。顺着这些线引,我们仿佛可以向着对方的更深处爬近一些。

    西川会弄出些怪吓人也怪有意思的趣事儿。今年春天,在北京师范大学,在一次中外诗歌翻译活动的间隙,我跟西川躲在京师学堂楼外角落里抽烟聊天。聊到今年初他去镇江参加某活动,一时兴起创作了一首七言古体诗。我说我很想读,他居然当时就一手夹着烟,摇晃着头和身体,把那首诗从头到尾背诵了一遍。我一边儿听一边心里就在炸毛——诗里具体写了什么我没记清,我满脑袋想的都是,这么长的诗他怎么背下来的!他自己说,改了好几遍,改完就背下来了。

    对于中年以后的人来说,疲惫感恐怕逐渐会成为大多数人与人交往的最大妨碍。见过的人太多,经历的事也多,如果情商也不低的话,可能跟结交的人聊上十几分钟就已经给对方盖好检验章,分类到心里的某个族群中,不会再费力深入了。了解一个人的内心世界是挺费劲儿的一件事儿,一个人有特别有趣的内心世界也是一件不多见的事儿。好奇心的确算是奢侈品。即便是父母对自己的孩子都难说有什么真正的好奇心。

    作为一个成名已久、各种事务繁多、仍在创作巅峰期的中年人,西川自然有他的疲惫感,可他也有他独特的好奇心。有时他问我一些问题,会让我感觉猝不及防。防不住的倒不是他的问题有多犀利,防不住的是他进入问题的角度。他有强烈的自我更新意识。这种自我更新,不只在知识结构和讯息上,也包括他对于世界的感知方式,甚至也包括他对于自身精神状态的调整。

    能否恰当、准确地吸收、处理爆炸式增长的讯息碎片和知识,实现自我更新,应该是一个创作者能否不断生长并深入创造秘密的决定性因素之一。以往世代中相对稳定和封闭的创作模式已经一去不返。对于中生代以上的人来说,能否意识到这种变化,意识到以后愿意为此付出努力的程度,个体之间的差距是巨大的。西川是我认识的他那个年龄层的人中,自我更新意识最为强烈的人之一。这或许跟他的个性和自我期待有关,也可能跟他与视觉艺术领域的种种实验多有接触有关,也可能跟他越来越多的国际行走有关,这使他具备了较一般写作者更加开阔的文化、艺术视野。

    似乎每个作家的生命深处都有那么一个或几个不可对外人道的精神上的神秘导师。这些神秘导师以某种隐秘而本质性的影响作用于作家本身,一方面在创作上带来强有力的刺激和指引,另一方面也成为作家需要不断进行自我挑战的假想敌。所谓假想敌,并非是意欲战胜之而后快的关系,而是有时神秘导师带来的影响过大,大到需要作家本人以加倍的清醒和精神力量去进行抵挡。西川之于我,仿佛也有这样一种神秘而复杂的意义。

    一次跟西川聊天,聊到他接受一家媒体采访时说起的话题。采访中他说,他的脑袋里有一家“西川旅店”,里面住着各种各样纷杂不同的人,他们的声音汇聚在他的大脑中,聚合成不同的声响。有时他在写作时,就会听到脑袋里那家旅店中各色客人的动静。如果说我的脑袋里也有一家“陈思安客栈”的话,客栈里的住客中,响动最大的人之一,肯定要说是西川了。今年7月我参加一个英国宫廷剧院举办的中国编剧工作坊,有一天,来自宫廷剧院的一位编剧带领我们做一个训练。他要我们每个人集中注意力去听自己脑袋里一个来自别人的声音,不要刻意回想,只要那个人开口说话,我们就直接记录下来。在这个练习里我的第一反应写出来的,就是西川跟我说过的话。

    这件事多多少少让我对自己有些反思。我想无论是我还是西川,都不希望在我们相互之间的交流和学习中,最后达成的效果是我写得有点像他。好在这也并没有让我感到太焦虑。我能感觉到,他就好好地在我的客栈里住着,不管是说话还是歇着,都像他平时一样既激情又克制,并不会失控地兀自跑出来大喊大叫。

    去年8月,我的新小说集出版,请西川做我北京新书分享会的嘉宾之一。分享会开始前,我跟西川见了个面,聊聊分享时可能会涉及的话题。聊着聊着,不知道哪句触碰到了他,他忽然变得严肃起来,对我说:“这个东西我只能单独跟你聊。你知道中国古代有个东西叫‘心传密授’吗?有些东西,没法对第二个人说。”我愣了一下。后来话头一个不留神就转移到别处了。但我始终记住了他说的这句话。

    我的个性比较拧巴,看起来外向洒脱,但有时却强烈地羞于/抗拒表达感情。我一直知道,西川心气颇高,虽然能聊会聊,但也不会逮谁都能随便展开。我所珍重的,是他仍然愿意将自己非常真实和自觉宝贵的东西拿出来,不求回报地给予别人。而他所拿出来的这些东西,也不会停滞和死掉,会被接收到的人继续传递下去。

    关于西川,总有一个画面时不时会浮现在我的脑子中。2014年底我策划导演了一次厂库风格的诗歌朗诵会。我邀请了一些年轻的实验音乐人和现代舞舞蹈家参与。朗诵会在北京798艺术区的“玫瑰之名”厂库艺术空间中举行。朗诵会的名字叫做“我和我和我们”,想法来自西川的诗文集《我和我》。在诗人的挑选方面,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选择了西川,我需要一个能将自己的诗读上40分钟也不会让人觉得听不进去的诗人。演出的效果非常棒,极为空旷的空间和舞台上,西川仅靠自己一个人不断变换的声音节奏就镇住了全场。第二天摄像师发来演出的照片。这位摄像师很出色,他抓拍到许多出彩的瞬间。其中最打动我的一张西川的照片是:舞台上一片黑寂,只有一束光从西川的身后逆向打来。西川孑然一人,站在光圈中心。从照片的角度,看下去,观众都销掩在逆光之中,只能看到西川的前面伸出一条长长的影子,他的面部模糊,隐匿在光影的虚实之中。

    他的手高举着。我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

    (陈思安,女,80后小说家,诗人,戏剧编导,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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