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恨叔叔家看不起她家穷

    她诈骗叔叔16万元被判缓刑

    她和五旬已婚男子“交往”

    她说她是个——坏女孩

    寒冬的沪郊，大风裹挟着行人掌心的温度。青浦检察院灰白的办案区外墙在雾霾天的衬托下，沉重得让人不敢靠近。

    22岁的展迎美身着亮片红毛衣、珠光短皮裙，锁好车门，站在马路对面，她捋了捋敞开的领口，掖了掖肩膀下的LV手袋，低头步入的背影给办案区添了一抹突兀的亮色。在她的讲述中，一个90后“坏女孩”诈骗亲叔叔16万元最终被判缓刑的故事，渐渐得到了内心的还原。

    青年报记者 卢燕

    “我交往的第一个男人是个大款，有妻子，而且比我大近10岁。在我们郊区，和我一样大的小姐妹里面，我是第一个能够开上车的，也算圆了我的一个心愿吧。”

    “你很喜欢LV吗？”谈话室里，青浦检察院承办检察官注意到小展绷得紧紧的坐姿，试图在对话中帮助她放松。挨坐在圆桌一旁，小展脸上的浓妆让她看起来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紧闭双唇的她盯着随身携带的iPhone手机，警觉地吐出几个字：“还行吧，是我自己买的。”意识到检察官探究的目光，小展的眼睛变得忽闪忽闪：“8000多元钱买来的，我都不敢告诉我妈它是真的，就怕她追着我问是谁给我买的。”

    2007年，小展初中毕业，在家呆了几年，通过家里亲戚的介绍，她来到镇上的一家工厂办公室做一名普通文员：“我没下过车间，那是工人呆的地方。我在办公室做文员主要也就是干一些内勤的活。”在小展看来，工厂的日子清贫而又过于规律。大半年后，她“裸辞”了这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正式的工作。

    话匣子打开后，听到青年报记者称赞自己“外形条件不错”，小展脸部的线条明显放松，原本平淡无奇的五官中，单眼皮的眼眸甚至流露出几分自恋的俏皮，而这个豆蔻年华才会有的表情与她那略显妖冶的妆容又显得极为不相称。

    她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记者的问题：“你问我还记不记得交往的第一个男朋友？”迟钝了大约有30秒，小展咬了咬下唇：“其实，我交往的第一个男人都不能称为是男朋友。他是个大款，有妻子，而且比我大近10岁。我们好上以后，他叫我不要上班了，只要我开心，他愿意养我。”

    从工厂“裸辞”出来后，小展第一次开上了那个大款给她买的车：“是一部POLO。刚开那会儿，我连驾照都没有，后来才去驾校学开车。虽然不是什么豪车，但我开出去还是很得意。在我们郊区，和我一样大的小姐妹里面，我是第一个能够开上车的，也算圆了我的一个心愿吧。”

    渐渐地，小展在这位大款的饭桌上、麻将台上认识了不少当地的“体面人物”，“这也就是为什么接下来，我能在我叔叔面前吹嘘自己人脉广、关系多的原因。”

    “我的叔叔做人就活络很多，他们家住在我家隔壁，很早就盖起了新楼。小时候，他们家只要丢了东西，婶婶就会冲到我家来找，说是我们家偷的，就因为我们家穷。这样的日子，我一天也不会忘记！”

    在小展的叔叔看来，这个侄女从小就很好强。每次亲戚们聚在一起，只要是有她在的场合，说话必须非常小心，尤其不能触及到家庭条件这个话题。

    小展出生在沪郊的一个小镇，自打她有记忆起，母亲就没有上过班，父亲偶尔接一些工程再转包出去，一家三口的经济来源都依靠父亲。长大以后，讨论拆迁、分房犹如一日三顿吃什么，每天都要挂在小展家人的嘴边：“如果老宅拆迁，就能拿到一大笔钱了。”小时候，小展很迷恋电视剧里那些出身豪门的富家千金，这份“麻雀变凤凰”的幻想留存至今：“我最喜欢《还珠格格》里的小燕子了，我觉得自己和她很像，不能被人看不起，一样的坏脾气。”

    在小展的记忆中，父亲只有在她很小的时候靠转包工程挣了点钱：“其余时候，他每天就盼望着我们家的房子拆迁，那样就能分到动迁款。一样都是兄弟，我的叔叔做人就活络很多，他们家住在我家隔壁，很早就盖起了新楼。小时候，他们家只要丢了东西，婶婶就会冲到我家来找，说是我们家偷的，就因为我们家穷。这样的日子，我一天也不会忘记！”

    即使隔着电话，小展的叔叔语气中仍有几分后怕：“她说她在幼儿园里做老师，我们想自家亲戚总不会骗人。谁知道，这个小女孩为了钱埋下这么多陷阱！”

    除了后怕，小展叔叔的愤怒与不解也不是没来由的。“我是她的亲叔叔！她管我的儿子叫哥哥，他们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妹！”

    为了给中专毕业、年近30岁的儿子物色一份稳定的工作，小展的叔叔从去年开始四处托人。他一度深信只要肯花钱就能“托到关系”，就这样，伶牙俐齿、爱好交际的小展自然而然地进入他的视线。她对叔叔夸下海口：“只要你肯多花点钱，我就能把哥哥弄进事业单位。”为此，小展还给自己设计了一个镇上幼儿园园长的头衔，用来展示自己四通八达的“搞掂”能力。

    6万元、9万元、1万元……短短几个月里面，小展以“打点”为由，搬出了“要给小镇经济开发区、环卫等各部门请客吃饭、送礼”的诸多借口，让自己的叔叔几乎倾囊而尽。就在这时，焦急等待入职的父子俩似乎盼来了一个好消息：镇上的一家事业单位同意“录用”小展的哥哥，职位是律师助理，月薪2000元，过三个月的试用期就会签正式合同。

    三个月时间里，小展的哥哥每个月都会从妹妹那里领到2000元的“实习工资”。对此，小展解释说：“你现在还没正式进编制，单位的财务不方便直接给你工资，就让我来转交好了。”满心欢喜的父子俩顿时把小展视为家里的“一号功臣”，小展的父亲甚至开始憧憬，儿子谋到一份体面的工作，找对象也会容易很多。

    转眼三个月即将过去，小展知道再周旋下去肯定会“露馅”：“只有我和老李知道那家单位只答应让哥哥义务实习，实习期满就得走人。这个秘密连我爸妈都没告诉。”

    “那天晚上，我叔叔怒气冲冲地跑到我家砸门，开口就骂我是骗子，我觉得很没面子，让我在家人面前抬不起头。我就想既然你不给我机会下台，那我也一口咬定了不承认。”

    小展嘴里的老李是一个让她难以启齿去形容的人：“他对我很好。虽然再过两年他就要退休，听到我说哥哥要找工作，他立马答应帮我想办法。你们能不能相信我？我跟他在一起，不全是为了他的钱。”说到这里，小展眼中流露出一丝渴盼同情的意味，转眼又恨恨地偏执了起来：“谁叫我叔叔嫌弃我家，小的时候他们在钱上看不起我，长大以后，我就要用钱来报复他！”

    小展想到了自己的“麻将闺蜜”：“君君是我在麻将台上搭识的小姐妹，年纪跟我差不多大，我知道她最近缺钱花，就跟她谈了一笔交易，事成之后，我给了她3000元‘辛苦费’。”

    在小展的安排撮合下，君君与小展的哥哥以相亲的名义见了面。耐不住君君的主动示好，小展的哥哥很快就与她发展成了恋人关系。然而，接下来的一场桃色风暴几乎让小展的哥哥成为全镇人的笑柄。按照小展一手导演的剧情，在一个工作日，君君拿着一段二人恩爱的手机视频冲进了小展哥哥的办公室，大吵大闹哭诉自己被迫……流言犹如病毒一般肆虐了整个小镇，小展的哥哥顶着“生活作风不正”的评语结束了试用期，而这份“正式工作”自然也化为了泡影。

    回到家，小展的叔叔又着急又奇怪：“好好的饭碗怎么突然就被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给毁了？”看到灰头土脸的儿子连一份试用期报告都拿不出来，小展的叔叔起了疑心，带着儿子找到了单位的财务，翻阅完所有人的工资条发放记录，独独不见自己儿子的。一番对质之下，小展的叔叔被告知：“你儿子只是一个义务实习生，从来没说过要录用他。”

    小展的叔叔怒不可遏地找到了小展，而小展的坚决抵赖也彻底惹恼了叔叔一家：“那天晚上，我叔叔怒气冲冲地跑到我家砸门，开口就骂我是骗子，说我连自家亲戚都骗，我觉得很没面子，让我在家人面前抬不起头。我就想既然你不给我机会下台，那我也一口咬定了不承认。”

    报警、被捕、讯问……在看守所里待了一个多月，小展终于承认是自己精心设下圈套坑骗叔叔的钱财。面对检察机关的提审，小展对于16万元赃款去处的回答显得漫不经心：“都被我花完了。吃饭、打麻将、买衣服……这些不都是要钱的吗？”

    直到检察机关向幼儿园的园长核实，园长写下“查无此人”的情况说明，小展的叔叔才惊觉：除了骗人的圈套，这个侄女连身份都是假的……

    “他会跟我说，女孩子年轻的时候还是要多学点东西，随便发脾气对身体不好。这样的话，我父母从没跟我讲过……我没有想过要去破坏他的家庭，我只想有人真正关心我。”

    回忆在看守所里吃的“苦头”，小展的嗓门高了起来：“我才不怕呢，在里面也得摆出凶悍的样子，不然，别人就会以为我好欺负。”

    “那也是老李帮你办的保释吗？”承办检察官出其不意地问出了这个问题。迟疑了几秒钟，小展点了点头：“知道我出事的那天晚上，我妈跑去找他，是老李帮我把钱退给了叔叔。带着我爸妈去找我叔叔赔礼道歉，让他们看在亲戚的分上，签下了谅解书。”

    最终，青浦区检察院对小展依法以诈骗罪提起公诉。受益于叔叔的谅解，加上诈骗所得悉数退赔，法院经审理，小展最终被判有期徒刑三年，缓刑四年。

    走出看守所的那一刻，小展的妈妈抱着女儿哭到几乎晕厥。回忆起和父母团圆的画面，小展的语气平静得让人感觉有些陌生：“你们很难想象吧，我跟我爸爸之间几乎没什么话可讲。自从我出了事，我更见不着他。我妈虽然知道我和老李的事情，但她也默认了。我妈眼里的乖女儿，只要每天按时回家就行了。其余时间我做什么，她都不怎么管。”

    “老李只比我爸小1岁，我爸53岁，他52岁。从一开始，他就告诉过我，除了婚姻，他什么都能给我。这样的话，和我在一起的每个男人都跟我说过。刚交往那阵子，我没觉得他有什么好，反正大家各取所需。后来，我渐渐觉得他说的话我爱听，也听得进去。他会跟我说，女孩子年轻的时候还是要多学点东西，随便发脾气对身体不好。这样的话，我父母从没跟我讲过。”

    说到这里，装做若无其事从看守所里出来的小展在讲到老李时，两行眼泪立刻涌出了眼眶，在涂满粉底的脸颊上冲刷出两条小溪一般的纹路：“和老李在一起，我觉得自己至少是个人。他晚上要打麻将应酬，只要我发脾气砸东西，他就会乖乖听话不敢出去。”

    哭泣中，小展用鲜红的手指甲一遍遍划着桌面：“你们会相信吗，我爸爸爱赌博，他在外面还有别的女人。我从小就怕被人看不起……其实我没有多喜欢老李，他对我的好，我知道那是靠身体换来的，我也恨过自己。我没有想过要去破坏他的家庭，我只想有人真正关心我。”

    “我和老李有一个约定。如果有一天，我交往了其他男朋友，他不会干涉我，我们的关系也就结束了。”

    这段“忘年交”似乎也让老李找到了成就感。30年前，大学本科毕业后，老李按部就班地上班、娶妻、生子，而立之年混上了科长的职位，将近退休之时也抱上了外孙。

    如果不是因为这次东窗事发，这个家庭也许能继续“和和美美”下去。面对质疑，老李不但大方承认自己与小展的关系，还顺理成章地说起了感情：“我就是喜欢小展身上年轻的气息。和她在一起，我觉得自己还没老。小展人不坏的，就是脾气臭了点。你们放心，我会好好教育她。”

    被问及自己的家庭时，老李识相地刹住了车：“我家里挺好的，女儿、女婿也挺好的……”

    交往的日子里，小展逛街、购物的欲望在老李那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名牌的包包、季季更新的衣服、麻将桌上一掷数千元的底金，甚至加油费……当然，这一切都得悄悄进行。郊区某家大商场开业至今，小展去那里的次数屈指可数：“那里的服务员很多都是从我们家附近出去的，我和老李去那里很容易被认出来。我平时帮他挑衣服只能去一些顾客不多的商场。”

    从西装挑到内裤，除了绞尽脑汁给老李打扮，小展讲述交往的细节时，几度语塞：“再就是提醒他按时吃药呗。不然，以我俩的年龄差距，除了打麻将，还有什么能把我们凑到一起？”

    小展告诉记者：“我和老李有一个约定。如果有一天，我交往了其他男朋友，他不会干涉我，我们的关系也就结束了。”这种“合则聚，不合则散”的自由恋爱关系听上去颇有几分默契，只有小展知道，过惯了钱来伸手的日子以后，让她再过回以前那种简单而又清贫的日子是多么难。

    也许这样得过且过的关系能满足老李对“宝刀不老”的渴望，但小展在一个人的时候还是会焦躁。老李每天晚上陪完小展后都会回家，小展回到冷冷清清的家，除了能跟母亲交流几句，她早已忘记父亲的存在：“我和我爸大概天生性格不合。读书的时候，话说不到两句就会吵起来。长大以后，我们吃饭都很少碰到一起，连吵架的机会也没有。” 

    青浦区检察院承办检察官告诉记者，起诉期间，检察官曾试图联系小展的父亲，然而，小展的父亲在公安那里做完笔录、撇清关系以后就切断了所有的联系，手机也停了机。

    凑不到麻友、见不到老李是小展最苦闷的时候，那滋味被小展形容起来：“只有靠摔东西来发泄。”在小展的手机通讯录里，和小展一样大的同学统统被她设定为“小孩”、“小朋友”：“同学聚会的时候，看到以前的同学，我会觉得自己特别苍老，听他们谈论读书、工作的话题，虽然觉得很孩子气，但那才是真正的年轻的日子。”

    “小时候，我们打赌，谁要是先开上好车，就要带着对方一起出去玩。后来，我的确先开上了车，但我早就不敢再去找她了。她如今每天骑着小电瓶车上班，而我还能‘漂白’吗？”

    10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寒冷的下午，两个青涩的花季少女背着书包走在放学的路上，好奇地注视着一辆豪车驶过寂静的小镇，重磅轮胎飞快地擦过地面，亮漆的车身在卷起的灰尘中呼啸而过……

    这幅画面始终刻在小展的脑海里：“那是我读书阶段最要好的朋友。小时候，我们打赌，谁要是先开上好车，就要带着对方一起出去玩。后来，我的确先开上了车，但我早就不敢再去找她了。她如今每天骑着小电瓶车上班，每个月挣着1000来元钱，她活得心安理得。而我，这种暗不见光的拜金日子已经过了4年，我还能‘漂白’吗？”

    在记者和检察官的目送下，小展走出了检察院的大门。记者问她：“回家吗？”就在此时，手机铃声响起，小展看了看号码，尴尬地扔回了包里，对记者点了点头：“我是个坏女孩，没想到你们还愿意跟我聊这么久。”露出一抹无可奈何的微笑，小展转身迈进凛冽的寒风中，包裹在衣物下的背影不得不佝偻着困难前行……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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